第二章

裴明淮原本是无心之言,此时才记起此话万不该说,忙把那句“以为是妖邪”收了回去。可这话又何必要说出口?凌羽早明其意,低下了头去,笑容也不见了。裴明淮深悔失言,忙道:“是我说错了,你别在意。好,你教我,我也练练看,要是不明白的,我来请教你。就算不磕头,我拜你几拜可好?”

凌羽强笑了一下,道:“不必了。”

裴明淮这时只求哄他开心,忙道:“那我晚上带你出宫去玩,玩一夜都成。不过,你别闹陛下了。”他也怕万一文帝真是应了凌羽出宫,那才是麻烦大了,与其如此,不如自己小小麻烦一下也罢。

凌羽听他如此说,总算笑了,道:“好!”又拉了那只仙鹤,到院子里骑去了,叫小黄的鹿也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。裴明淮忍不住道:“这又是鹤又是鹿的,我看咱们这位凌天师还真的是一派仙人风范啊。”

文帝看了他一眼,道:“你近来在朕面前,才是真越来越没大没小了。”

裴明淮心里一跳,也不知文帝是不是指自己夜里暗入寿安宫一事?又见一旁几上搁了一张琴,便赔笑道:“陛下今儿好雅兴。”再一细看那琴,心又猛地一跳,“广乐”二字赫然在目,那不就是寿安宫塔底地室放着的那张琴?只听文帝淡淡地道:“琴放久了,自然也不好,拿出来弹弹也罢。你既来了,就弹首曲子罢。”

裴明淮此时如坐针毡,但文帝既发了话,也只得坐到琴前面去。听他一曲弹完,其音凄切,可裂金石,文帝摇了摇头,道:“好好的,弹这《别鹤操》做什么?”

“回陛下,我就是刚才看着凌羽骑鹤玩儿,随意弹的。”裴明淮赔笑道,“是悲切了些,明淮再另弹一曲罢……”

他话还没说完,却听文帝道:“商陵牧子娶妻五载无子,其父令其休妻。牧子怆然而悲,乃歌曰:‘将乘比翼隔天端,山川悠远路漫漫,揽衣不寝食忘餐!’后人作乐章,名《别鹤操》,以为伤离别之典。你对着朕弹这曲子,还在怨朕应了景风嫁到柔然,拆散你们两人么?”

裴明淮起身,走到文帝面前跪下,道:“陛下,景风走的时候说的话,每一句都在理,连她都看得透,想得明白,我又有何怨恚之言?她认定她做的是对的事,也并不觉得与柔然结亲是屈就,这一走于她而言另有一片天地,或者漠北塞外自由自在更能让她开心也未可知。陛下比我更明白景风之心,才会忍痛应允她所求,我若再有怨恚之言,便是斗筲之器,连我也看不起我自己了。”

见文帝微微点头,裴明淮又道:“但今日陛下既说到此处,明淮也有一句话想请问陛下。陛下为何当年不许我跟景风成婚?我实在不明白,就算无关情爱,尚陛下亲女,也远胜过娶勋臣之女啊!就算景风跟太子兄妹情深,可景风先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啊!”

文帝道:“时至今日,你还不明白?”

裴明淮茫然,道:“陛下赐教。”

这时却见凌羽又骑着那只仙鹤飞了进来,这次倒是顺顺当当地进了门。一身金黄的小鹿也跟了进来,嘴里还衔着一束不知道什么草。凌羽嚷着道:“陛下,该是去九华堂的时辰了。道坛都设好了,步虚乐也预备好了,还得请陛下移驾啊!我可不是没干活!”

见文帝起身,裴明淮只得也跟着起身,退在一旁。凌羽笑着叫道:“明淮哥哥,晚上来接我呀!”

裴明淮笑道:“好,带你坐船去。”

凌羽这才心满意足地随着文帝走了,见赵海也要走,裴明淮笑对赵海道:“赵常侍,恭喜你了,又重领选部。”

赵海虽已重任选部尚书之职,但更加了十分的谨小慎微,仍在宫里侍候,不离文帝左右。方才赵海一直在侧,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过。此时听裴明淮如此说,忙笑道:“是多谢陛下的恩典了。”

裴明淮一笑,道:“选部掌百官升调考课,还望赵常侍秉公以待。”

赵海肃容道:“哪怕粉身碎骨,也再不敢有丝毫私念,必当克己清俭。”又道,“公子这般说,是不是我……有何处冒犯?”

*

裴明淮自屋中出来,一众人大都随着文帝走了,连仙鹤都跟着走了,临望观顿时清净了下来,只那只白孔雀还在园子里。此时凉风习习,莲香暗送,伴着屋檐下金铃叮当,鸟鸣声声,一眼望出去唯见水草丰茂,露出小荷尖尖,不觉心怡,便在回廊上坐了下来,只盼能偷得午时这片刻闲。

还没坐稳,就见着苏连进来,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只孔雀是苏连带进宫的,倒像是还认得人似的,迈着碎步拖着尾巴到苏连身边,还点了两下头。苏连笑道:“哟,还知道打招呼了!你可小心着,别被那小家伙当坐骑了!”说着又笑向裴明淮道,“你跟赵海说了什么?看他出去的时候,神色不对呀。”

“听说耿嫔住在那不得见人的别宫,便是他的主意,还不就是因为他与李欣置气的时候,被贬到了耿家为太守的地方,对他多有开罪。”裴明淮道,“如今李欣被贬,配为厮役,赵海若是再挟私报复,李欣怕也是活不了的,还是提醒他两句的好。”

苏连听着,最后叹了口气,道:“赵海上次跌了个大跟头,这回官复原职,是再不敢来那套阴的了。”

裴明淮道:“但愿如此!”

苏连听他言语中似有不尽之意,便问道:“公子有什么事在心里么?说出来听听,这宫里的事,没有我阿苏不能解的。”

裴明淮瞅他一眼,笑道:“那也未必。我跟你打赌,我说一桩事,你就一定不知道。”将昨夜从于烈那里听来的话,前前后后说了一遍,苏连只听得吃惊不已,道,“还有这事?好吧,算我输了,我从来没听说过。”

裴明淮皱眉道:“那晚进灵岩石窟,实在是昏暗得很,我不曾看清楚里面的全部牌位,此刻反复去想,也想不起来,到底有没有这位封夫人的牌位了。你呢?可曾看到?”

苏连笑道:“我可没有些人能夜里视物的本事,自然也没看清了。”被裴明淮瞪了一眼,伸了伸舌头道,“真没看到,那些牌位摆在暗处,当时又只留意去看了恭皇后的棺椁碑铭,实记不清了。要不,你问问咱们那位目光如炬的吴大神捕去?”

见裴明淮迟疑,苏连道:“公子,吴震你都不信了?”

“什么话!”裴明淮道,“只是此事也不知到底会牵连什么,不想拖他进浑水罢了。吴震是聪明人,斛律昭仪之死只含糊过去,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去查。”

苏连默然,过了片刻,忽道:“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,或者能解你的疑惑。”

裴明淮问:“谁?”

苏连道:“建安王的夫人。”

裴明淮这一回压根都不知道是谁了,只听苏连又道:“建安王陆骊有扶助陛下登基的大功,本当安享富贵,可他却倒霉得很,偏生平原王谋乱那晚,他在宫中赴长公主生辰宴,喝得多了些,走得最迟,也被谋反的禁军给乱刀杀了。陛下十分痛惜,让他兄弟陆复袭了建安王的王爵,又封陆骊的儿子陆定国为东郡王,可谓是破格了。”

裴明淮道:“这些我自然知道……”看这临望观中一派清雅,实难想象当年宫中一场血战,尸首堆积成山。文帝说凌羽那句冷冷的“他霄练下几无活口”犹在耳边,又是一阵风吹来,原本是清风拂面,裴明淮竟生生打了个冷战。

又听得苏连道:“这陆骊的夫人,便是当年景穆太子东宫里面的侍女,姓张名黄龙,人称张夫人,是景穆太子将她赐给陆骊为妻的。步六孤氏这等勋臣之家,娶汉女为正妻,不要说那时候,放在现在,都算是极少见的事了,也还都是因为陆骊陆复兄弟都喜读书的缘故。”

裴明淮记起在端午大宴上,那建安王陆复不满凌羽册封天师,引经据典侃侃而谈,宜都王穆庆说“就你步六孤氏还肯多读些书”,司马金龙也奉承说“陆兄吟诗作对都不在话下”,不由得笑了一笑。

苏连又道:“只是陆骊死后,这张夫人便吃斋念佛,难得出一次门。”

裴明淮若有所思,道:“东郡王陆定国之母我记得是杜氏啊。”

“陆骊娶二妻,一为杜夫人,一为张夫人。”苏连道,“杜夫人早亡,陆定国也是张夫人教养长大的。”说罢又笑,道,“这位张夫人说是东宫宫人,到底原本是不是景穆太子妃妾,这也没人知道,反正他们也不当回事的。如今景穆太子诸位椒房,都只剩个牌位了,公子若想知个究竟,怕是真的要去请问这位张夫人。”

裴明淮道:“你说这张夫人难得出门?”

“难得出门,不过礼佛还是不忘的。”苏连微笑道,“今夜六月初十,乃金栗如来佛诞日,又得陛下特诏,不论王公贵胄,还是平民百姓,都能去武周山石窟寺进香祈福,张夫人说不定也是要去的,公子不妨去碰碰运气。”

*

那夜御河之上,游船无数,裴明淮带了凌羽上船,见凌羽开心到不行,又笑又跳,微微一笑,却见那一点点的都是灯,倒映水中,称得上琼楼辉煌,忽然心里重重一疼。他还记得琼夜当年在京城,有一回跟他一同游船玩耍,便是看到夜里琼楼琳琅,笑对他道,自己名字便是由此而来,塔县每年正月十五酥油花节,也是一般的景致。

“你以后一定要到我的家乡,去看一看我们那里的酥油花。一定要来啊,明淮哥哥。”琼夜声音娇婉,如在耳边,可佳人已逝,连同尉端都不在了。琼夜便似她送自己的那个酥油花囊,再是美,也溶得了无痕迹。

想到韩琼夜,自然便想到了塔县,又想到了英扬,想到了白振,还有从白振口中说出的“须弥楼”。裴明淮蹙眉沉思,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。

“明淮哥哥!明淮哥哥!明淮哥哥!”

有人对着他耳朵一连叫了三声,越叫越大声。裴明淮回头一看,却是鼓着腮帮子一脸不高兴的凌羽。“我叫你半日了,就是不理我!”

裴明淮淡淡一笑,道:“咱们坐船出城去,一直坐到武周山石窟寺,从那里上岸。今晚那处最热闹,就是你吴大哥说的,百戏散乐,胡伎乐舞,包管你眼睛都得看花。”

“唉,其实我挺喜欢那个龟兹乐舞的,真是好看又好听,偏生又是来刺杀皇上的。”凌羽叹了口气,道,“我也真是没眼福!”

裴明淮听他如此说,心中又是一动,正想多问几句当日宛梨刺杀之事,忽见一艘装饰华丽的小船自旁边驶了过去,这船与旁的颇不相同,画帘半卷,颇多风流妩媚之致。裴明淮识得这是步六孤家的船,心中一喜,知道这一回想必不会白来。

船沿着御河一路到了武周山石窟寺,那里早已经热闹不堪,也不知挤了多少人。这武周山石窟寺原本不止开凿洞窟,也修有楼阁,细工雕镂,那些王公贵族便在楼上,百姓便挤在下面。裴明淮拉了凌羽下船,问他道:“你想看哪一样?”

凌羽已花了眼,左看看,右看看,又有辟邪舞狮,吞刀吐火,又有“鱼龙曼延”,又有氐人最擅的“胡檐橦”,还有水转百戏,五兵角抵,辅以大曲,样样精彩,实不知看哪一样的好,便笑对裴明淮道:“明淮哥哥,我样样都想看,怎么着的好?”

裴明淮听着好笑,忽见一蓬火中,生出了一朵金色莲花,花瓣一片片冉冉而开。凌羽见着便道:“这样的就不必看了。”

“此乃火中生莲,亦有钵中生莲,是当年佛图澄在赵国国主石虎面前所施展的法术。”又听得一人微笑道,“后来啊,却成了凡佛诞日必演的戏法,百姓们也最爱看的。”

凌羽听那人说话不紧不缓,温和清雅,回头一看,却是昙秀来了。裴明淮笑道:“大师今儿有空,还得出来看看戏法?”

昙秀笑道:“那边还有演那吞针之技的,乃是习鸠摩罗什之术,聚针盈钵而吞食之,吃一大钵都全没事儿,你要不要看?”

他二人搭讪,这时却有个妇人,携了一个孩童,到得凌羽面前便拜了下去,口里叫道:“多谢天师赐药!我这孩儿,若非大道坛每日施药,早就不得活了……”

凌羽吃了一惊,忙拉这母子二人起来,笑道:“救人济世,原是应该的。如今我人在宫中,嘱咐着大道坛仍是每日里炼药,可日日里都有?”

那妇人一边让儿子磕头,一边道:“是,是,都有,官府日日里都来分发,一日都不曾短。”

凌羽回头朝裴明淮笑道:“多谢明淮哥哥费心了。这般处置,你总不会再嫌我自作主张吧?”

裴明淮还未答话,就见着又是几名百姓,有老有少,都来拜凌羽,谢他赐药之恩,在凌羽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。昙秀在旁冷眼看着,此时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,裴明淮对昙秀笑道:“昙秀大师可别怪他抢你的风头。”

“这是什么话。”昙秀合掌念了一声佛,道,“救人济世那是大大功德,到哪里都是得人敬仰的,谁来做都一样。”

裴明淮一笑不语,昙秀问道:“他那般说,可是先前有什么缘故?”

“也没什么缘故。”裴明淮道,“前些时候,他在大道坛施药治病,那也罢了,偏又弄只什么神鹿来,日日里把仙草衔出去给人,成什么话!”

昙秀道:“那如今自然是让官府来办这事儿,不假大道坛之手了。”

裴明淮微笑道:“你方才说了,救人济世,谁做都是一样。太子下了诏啦,民有病者,所在官司,遣医就家诊视,所须药物,任医量给之。”

昙秀又朝凌羽看了看,凌羽拉了这个起来又拉那个,实在是应接不暇。“你连他都这样防着,不怕让人寒心。”

裴明淮随着昙秀目光看了去,却终落到凌羽腰间那支紫玉短笛上。“黄巾起事尚犹在目,九节杖犹在他手,我怎能不多想几分?我倒真不是防凌羽,而是那些别有用心想利用他的人。”

昙秀道:“谁?”

裴明淮却不答了,问道:“方才我看到建安王的船过来,今儿他家眷可来了?”

“来了。”昙秀信手一指,道,“那不是张夫人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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