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1章 硝石

日头最盛的时候,三百组范片从陶工室运往北冶区, 金坊把铁英送往剂坊, 剂坊调制铁、锡及白沙的配比, 一并送往炼坊。炼坊中, 各位炉正反复检查炉膛。

桃氏子弟在坊门前搅拌着淬水大缸,与阡陌间劳作的农民唱着同样的歌谣。

运炭队伍从官道驶过, 就在此刻, 一片白炭屑被风吹起, 落在路边的亭子里。

宁怀下马车, 时不时地回望一眼,终在侍卫的陪伴下,走到何时与窦芸面前。

“何先生。”宁怀面色凝重, 先对右鞠躬,直起身, 再对左鞠躬,“窦冶匀。”

“宁郡守, 我让你办的事, 怎么到今天还没有一点进展?”窦芸的两根肥大的手指点了一点桌案, “一年就快要过去, 其中利害还要我提醒你么,这回可不是雀门, 而是秦司空看上了宁邑这块风水宝地,他若铸成这批剑,赢不赢尹公另当别论, 但王室不是瞎子啊,若他们发现新的制度如此堪用,嚯,定就从咱脚下这片田地开始普及,到那时,尹公不保你,你就是有苦也无处诉。”

何时笑了笑,径自拂去袖口的白屑。

“我……”宁怀道微微皱起眉头,回道,“窦冶匀,我已尽力,可,自从秦司空来宁邑,安排宅邸不住,偏要一人住在北山草庐,天天看着冶区,他决策也谨慎,从不偏信冶令,而是到各村落去寻隐居的高人问计,好几回我想隐瞒地情耽误工程,都被他嗅闻了出来,再说工人皆是大梁司徒从周围郡县征调,一个个胆小怕事,为保命,什么枝节都不敢碰,我总不能做强盗之事啊。”

宁怀是农家子弟,问题就出在此处。

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十分肥沃,每亩产量十石。他秉承先祖,敬畏自然,从不妄想做点石成金之类的事,只钻研播种深耕的学问。他上计颇丰,一直是深受敬重的农人,可让他觉得美中不足的是,离这儿不远之处**着大量褐红色的矿石,随着魏国对冶金的需求日益加重,越来越多的人打起他田地的主意,都说地下埋着矿,要把宁邑从一座半农半冶的城市彻底改造为冶城。无奈之下,他通过窦氏的关系将郡里的冶权承包给雀门,以换取尹昭在大梁城中对他家田地的保护。

宁怀是无辜被扯进这场纷争的。

为了田业,他不得不配合雀门,然而,当他得知秦郁当真去祭拜了宁封子,他又对桃氏师门心存敬意,总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拖延,直到今日大梁城来人督问。

窦芸唉了一声。

和宁邑大部分世族不同,窦氏脸庞肥大,眼睛圆小,鼻子突出,像一只猪獾。

“宁郡守优柔寡断,幸亏我替你留了一手。”语罢,窦芸令侍卫朝城门的方向摇了摇红旗,不时,五六壮汉便拦下一辆运炭的板车,吭哧吭哧朝亭子拉来。

白炭被装入漆盘,呈在案前。

何时笑道:“窦冶匀,我倒要看看你这回用的是什么招式,竟与我夸了一路。”

窦芸在白炭之中翻找一番,扒出一小团固块来,眯着眼道:“何先生,硝石。”

原本和白炭无二的灰白固块,被窦芸吹了一吹,粉末尽退,显出油脂的光泽。

宁怀看了一眼,连忙捂着鼻子挡开——每当秋高气爽之季,这些丑陋的石头便像盐花一般析出来,覆盖地面和墙脚,如地霜,在猪圈、马厩、厕所附近尤多

“这是用于炼丹的硝石,无味,状似白炭,瞒骗一般人足矣。”窦芸道,“听闻昨日,桃氏嫡传石狐从赵国至此,整个冶署的工师都没了心思,那运炭监莆自然也去凑热闹,可,他们怎么也没想到,宁邑还有我窦家人守着呢,趁莆监不在,我几个叔伯兄弟连夜往他们的木炭里混进了硝石,也就是现在正入城的这批。”

宁怀道:“这不是君子所为啊。”见窦芸对自己爱答不理,宁怀轻叹口气,侧过身对何时道:“秦司空的六千剑已入库五千有余,只剩下最后的三百,三百又改不了胜负,何必惹骚气呢。万一事后他查出是我们做的手脚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
何时道:“宁郡守,你当真以为尹中府只是想和秦司空争朱雀剑的真伪么,二十年前的事,西门氏都死绝了,天下还有几人在乎?然,尹司空背后是公子嗣,是魏国诸多忠臣良将,而秦司空背后是相邦仪,是秦国,这,才是关键啊。秦司空口口声声让大家守己,结果一剑收去冶权,这是守规矩吗?他想做的事情再明显不过,那就是把中原冶业**涤一空,然后重新分配资源。这是君子所为吗?你要知道,论冶治,尹公入道比秦司空早整整二十年。二十年啊,不该讲先后么。”

宁怀被何时的话震慑住了,他忽然觉得,自己即将要做的是一件正义的事情。

“宁郡守。”何时把硝石放回盘中,用白炭覆盖住,淡淡说道,“放心,事后,我们只需要你几句实话,便能让秦郁永远消失在魏国,也再不侵犯你的利益。”

宁怀道:“何先生让我说什么?”

何时抬起眼,认真说道:“其一,采金与冶金分开,宁邑冶署运转效率低下,民间作坊消极怠工,致使本次工程大量浪费劳力,仅司徒府便比以往多征八千又二百人;其二,锻铸标准先行,使外国细作轻而易举知悉我国兵器形制,譬如石狐子,一个秦国人,只凭数日了解,便敢公然应承论剑;其三,冶具铭文不仅空耗民力,且使始作俑者可轻易找到替罪者,例证就是……”

窦芸道:“例证就是这次失败,诶,硝石烧不起来,达不到火候,必然失败。”

宁怀道:“明白,这批白炭我会亲自盯到入炉,只是因炼坊高温危险,我仍需与窦冶匀核实一点,这硝石和木炭混在一起,又参硫黄之气,会不会有异样?”

“唉,宁郡守多心!”窦芸道,“若有异样,我那几个兄弟也在,你怕什么!”

如是,在炼坊关闭之前,这批白炭和引火的黑炭一起被送入了各炉的底部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夕阳西下,北山山顶泛出最后一阵温热的气浪,阴阳分割,大地沉入夜幕。

“先生,锻剑有淬火、退火、回火,却从未听你提起‘窒火’。”石狐子推着秦郁走进狭长的甬道,前方漆黑一片,却因为布置得井井有条,二人走得省心。

秦郁笑道:“‘窒火’也没什么,就把柔化的程式提前到浇铸之前进行而已。”

嘀嗒,嘀嗒。

秦郁能听见水声。

黑炭将罄,白炭要迎水。

水声之外是一千二百名忙碌的工人,他们的眼睛映着炉底散出的暗红的光,他们的手指摩挲泥范发出粗糙的音,他们的身体散发着铁与木的气味。这里不再有高低贵贱,在泥塑的圆形穹庐下,空气沿固定方向流动,不再有尘埃,唯剩那些细微的粘着火星的炭屑,缓缓地旋转成螺壳的线条,朝着下风口的狭缝外流去。

风火令名丰,丰是宁邑本地人,他的身旁燃着一把火炬,各炉正都紧张望着。

果先生、檀先生以及祝五叔等人皆在,见过秦郁及姒妤的示范,并经过前几次的实践之后,他们已经熟悉过程,能够带着自己的工人跟从风火令的指示了。

与青铜合金不同,铸铁剑精髓在于柔化,而柔化的精髓在于浇铸前的“窒火”。

“窒火”是秦郁总结楚国经验,再考虑本地工况与佩兰等友人讨论出的方案,即,在炉内达到火候,铁英融化之后,抽去炉中空气保持一阵子,熄火冷却,冷却完全再升火侯,如此反复一次,便比成剑直接柔化更不易造成刃部变形等缺陷。

石狐子虽知原理,但见秦郁能把这样的设想应用于实际,实在是佩服至极。

尤其,当他看见那些从炉口抽气的叶片管道,忍不住就伸手去触碰,它们排排转,就像他的竹飞子,把高温空气从炉中抽出,充入炉底预热木炭的风道之中。

“迎水!”

“迎水!”

“迎水!”

红光迸射,声浪起伏。

不远处,姒妤看守淬水,并和六丫讨论铭文。这次的铭文和以往不同,秦郁为表示战胜雀门的决心,在文字下面刻了一只小龙,龙有翅膀,六丫说像三丫儿。

“龙哪儿有这么短。”

六丫用两根指头比着距离。

“那是你一己之见。”姒妤拿丝布擦拭着成剑剑丛,“先生说,这就是青龙。”

三尺半长,六寸弧锋,单脊,剑格剑茎用卯榫焊接,黯淡中泛出可怖的寒光。

两道铭文清晰可见——“后元十四年,宁邑令宁怀,上库工师秦郁,工姒妤”

“那我定得有见解。”六丫笑道,“姒郎的名刻在上面,便是意义非凡的剑。”

六丫已怀有三月身孕,原本姒妤是不让她参与的,可这女子凡事都柔弱,偏偏黏着他的时候有一股子刚强的劲头,愣是往脸上抹一把灰,下晌就藏了进来。

黑浊之气冒出,六丫又吓得往姒妤怀里躲。“喏,躲这儿。”姒妤指向水缸。

“姒郎欺负我!”

姒妤温和笑了笑。

“去邪!”

“去邪!”

“去邪!”

不时,坊中明亮起来。

赤白的火焰之中夹杂着丝缕的黄烟。

坩埚中的铁液闷闷滚动。

“硫黄要生气!”丰一声令下,风火台舞旗,百余名炉正立即开启抽风管道,同时,炒炭工伸入铁铲将白炭扑灭,换低品质的黑炭,长达一个时辰的窒火开始。

叶片开始转动,黄烟窜入风道。

“硫黄要生气!”祝五叔道。

各炉动作整齐划一,俨然似军阵之中执行号令的士兵,立刻就控制住了火候。

白光稳定如日间。

石狐子擦了很厚一层粉,全然无顾忌,便走入炉阵去与果先生、檀先生较量。

秦郁闭目养神,感受眼皮前的一片红光,随人影的来去,红光中跳动着斑点。

“秦司空。”宁怀撇开窦氏几兄弟,趁人不注意,走到秦郁旁边坐了下来,“听他们说这要等一个时辰,闲来无事,我想……我想再与你探讨几个问题。”

秦郁的手指动了一下。

“对于宁郡守只是等一个时辰,可对于炉正们来说,一阵风,一滴水,一只苍蝇,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改变炉膛的火候,所以说,不动,比动更考验手艺。”

宁怀道:“是。”

秦郁道:“你有事瞒我。”

“没,没有。只是想问秦司空,宁邑这片土地,古时应属神农氏还是轩辕氏。”

秦郁笑了:“怎问这样的话,宁封子受轩辕之命任陶官,那么宁邑当属轩辕。”

宁怀顿一顿,说道:“可他们后来联手打败蚩尤,共护天地生灵,宁邑子孙亦受其庇护,不瞒秦司空,我儿时跟许行先生行过滕国,许先生尊神农氏,播百谷,劝耕桑,一定要自己种田然后才吃饭,他穿未经纺织的粗麻布衣,但凡瓦甑与农具,也一定是用自己的粮食换取,如此,市价就不会不同,市集就没有欺诈。”

秦郁道:“我不认同。”

宁怀叹息。

秦郁道:“借孟轲先生一句话,物品的价格不一致是物品本性决定的,若锈蚀的农具和坚硬的卖同样价钱,还会有人精益求精吗?这是固步自封,不可取。”

宁怀道:“秦司空,我对不起你。”

正是这时,风火台舞旗。

丰道:“窒火已毕,加火!”

果先生道:“引白炭,加火!”

檀先生道:“引白炭,加火!”

呼啦,呼啦,风箱再度哄鸣。

粉尘扑出。

硫黄已从铁英之中被提炼出来,沿坩埚底部的轮廓凝结成一个个淡黄垢圈。

秦郁忽然睁开眼。

一滴汗水从他的鼻尖滴落。

“莆监,去看一看炭。”

“啊?”阿莆瞪圆眼睛,“现在么,这炭全都填进去了,难道先生要起坩埚?”

秦郁没有听见宁怀的话。他只是本能的觉得,此时火候上升的速度慢得异常。冰漏加快连成液柱,火候确实在攀升,然而,他没有听见火焰舔舐炉底的声音。

这不对劲。

“姒郎,姒郎,你猜我在哪里。”六丫扒着水缸,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。

她却看见,姒妤拄着拐杖站了起来,正神色严肃地朝秦郁等人的方向张望。

“六丫,你速速从地道离开。”

“先生!”

此刻,石狐子也朝秦郁大步走来,他的脸庞一块红一块灰的,脱落了不少粉。

“先生,你闻闻这个气味,气味不对!”石狐子道,“这炭有问题,掺了杂!”

阿莆登时吓得脸都青了:“这,这怎么会不对呢,先生,我这就去炉边看看。”

秦郁道:“回来!别去了!”

阿莆怔在原地。

秦郁闻到了一种熟悉而又可怕的气味,他曾在偷看烛子炼金时体会过,那炉灶骤然灰飞烟灭,若非有屏风阻隔,他已成为一个瞎子。

“秦司空,在下告辞。”

宁怀正要离开,却被秦郁一手抓住。

“宁郡守,我只问一遍,此刻正烧着的白炭里是不是掺有硝石?”秦郁说道。

宁怀道:“我,我怎么知,知……”

“丰,停止鼓风,所有人撤离。”秦郁直接喝令风火台,“姒妤,开坊门。”

丰鸣金。

姒妤抽去三道门栓。

在炼坊,风火令就是天子令,果先生、檀先生一看,以身作则驱赶各个炉正。

“大家快走!”

“快走!”

“走啊!”

石狐子跃到秦郁身边,扶住轮椅。

宁怀道:“秦先生,这,这不是好好的吗,为何要停止呢,可惜了大家一夜……”

秦郁定了定神,说道:“宁郡守,立刻,立刻让你的人撤离炼坊,来不及了。”

宁怀道:“究竟为何。”

秦郁道:“炉子会爆炸。”

宁怀道:“什么?!”

这一声吼醒了千百号人。

谁都不知道,为何这炼化过无数次铁英的炉子突然就要炸了,可冶区本就是一个充满燃料和烈火的地方,工匠对于烫死烫伤不陌生,一听秦郁说这句话,他们立刻信以为真,一时间,炒炭的、拨火的、鼓风的、搭范的、蜂拥往外冲去。

水缸砰地被撞碎,淬水飞溅。

炉盖被碰开,灰白铁浆似瀑布流下。

脚步纷乱,尘土伴着滚滚气浪拍打人脸。

石狐子道:“先生!”

秦郁预判硝烟浓度,以冷静的态度组织了撤离,可下个瞬间,他们失去视听。

一道夹带着粉末的火舌从后排炉坑之中喷射而出,如赤红的闪电窜过云层。密闭炉底的硝石、木炭和硫黄均匀地混在一起,终于在这一刻,触着了高温铁水。

砰!

炼炉炸裂!灼热的气波携带烈火横扫而过,炼坊轰然间倒塌,四周飞沙走石!

砖瓦碎散,一颗颗铁珠炸开数十丈之远,轰,整个房顶被掀到空中又猛地砸下。冶区就像一根竹子,砰,砰,砰连环爆炸,在熏天浓烟之中顷刻沦为废墟。

是夜,方圆十里的村镇都能感受到北山传来的震颤,随后,滔天巨火触着秋日干柴雄雄燃烧起来,城北陷入火海之中。天空亮如白昼,还涌动着黑浊的厚云。

小儿哭啼不止。

“走水!”前来灭火的一伙农民用瓢盆浇水,却被高达二丈的火焰吞入腹中。

空气中立时飘出熟肉的气味。

“天降异像!”

人们惊恐无比。

“是朱雀显灵!责罚众生啊!”

哀嚎遍野,焦骨满地。

折断了翅膀的朱雀从地底重熔而生,它飞过荆山甩去锁链,张开巨喙,盘旋在宁邑的上方,它高鸣一声,睁开猩红的双眼,朝断剑残垣伸出了布满裂痕的爪。

作者有话要说: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:那年盛夏 1个;

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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